84、日落之前_非典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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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日落之前

  “今天是去电视台录节目,不是该电视台来人接么?他去干什么。”她站起来,电话催命似的响了,阿棉那头人声嘈杂,有几个女孩哭声连连,好一阵慌乱后,阿棉说:“老板,你来一下吧,昨个女孩们去医院检查,有五个中招了。”

  “我都说了要他妈的戴套。”她扔下电话,不知道为什么,千红走进旅馆,她立即换了一个语调:“今年春晚我不爱看,我不喜欢毛阿敏。”

  “老板,她们说戴套了,不知道怎么就都病了,还有两个混混说被我们这里的姑娘传染了过来闹事。”

  “鳏夫带崽,公猫喂奶。”段老板随口押韵。

  第一个词老张没听懂,但大致明白那是“寡妇”的男版,哼哼两声:“操心你千红吧,我看周晓东那崽子的车往废品站去了,估计不好。”

  “杨钰莹也还好,就是一股小家子气。”

  “他们坐在这里影响生意,说你不来就要提刀杀光小姑娘们,我把客人都清走了。”

  她们很难坐在一起吃饭,因为千红像个来偷人的贼,天不亮就走,段老板像个猫头鹰,很晚很晚才回家。老张说你俩住在一起就像一间房子租给俩人,租给你白天租给你晚上,偶尔交叉碰见了点个头问个好,看不出是过日子。

  “光棍汉也来笑我了?”段老板戳人痛处一戳一个准。

  “我不是光棍,我有我闺女。”

  但外地人段老板始终接受不了大清早起来一揭锅盖里面就炖着一大锅肉和菜的粗野风格,吃下去像拳头擂在胃里,实打实顶一天。

  千红迁就她,询问她想吃点儿什么。

  “哦,倒了酒觉得不好,泼了,又倒了热水。”

  “留下可以擦玻璃。”千红相信白酒可以帮助抹布把玻璃擦净,但很高兴段老板没有大清早就酗酒,为了奖励她,千红往早饭的白粥里放了三五粒葡萄干。

  撑着脸在窗边看着,段老板从身后走过,清早起来杯子里泡了两颗干瘪的红枣,渐渐充实,沉沉浮浮,杯子放在窗台上,很快地被冷风扯出一缕缕热气。

  千红嗅了嗅:“你干嘛拿酒泡红枣?”

  千红难得偷懒,她知道一进废品站的大门就要表演,因此态度消极。

  平都人对早饭没有概念,一天两顿饭,上午八九点一顿,下午三四点钟一顿,顿顿都上硬菜,分不出早中晚。比如昨天晚上炖了一锅鸡没有吃完,第二天清早的早饭就是鸡肉配馒头。

  “卤鸭掌。”

  今天的白粥配葡萄干就是从这里学来的,说是秋老虎容易使人气虚,白粥益气养胃,葡萄干又补充糖分又补充维生素如何如何,她照样学来。从小罐里捞了一个腌鸡蛋煮熟对半剖开,因为才腌不久咸味淡淡,因为昨天晚上段老板和她生气因此没有赶晚上最后一茬买菜,只好切了一直不太会做的白萝卜放在一边。

  千红扭头煮了白粥,之后她就不问段老板的意见自行看报纸发挥。

  她擅长废物利用,很能利用有限的东西发挥出无限的才干。旧报纸上她剪下生活小贴士,小食谱,养生妙方贴在一本没什么用的大画册上,用报纸遮盖原本的美人躯干,人为地造出了一本《事事不求人家庭生活大全》。

  “这是热水。”

  “你骗人。”千红像检查学生课桌的教导主任,薅起杯子在鼻尖嗅,显然一股酒气。

  “你知道那天电视上那个戴白帽的长得白白净净的男歌手吗?我觉得他还行。”

  “老板你让人绑架了吗?绑架了也得戴着铁链子过来。”

  放下电话,视线洄游,千红在门口很是拘谨,好像大姑娘第一次进门,脸上写着不好意思四个字,见外得让人生气。

  老张说:“咋了两脚并拢的?尿憋急了?那头厕所。”

  段老板被逗笑了,但千红不笑。在众人需要千红笑的时候千红很给面子,众人咯咯鸡叫的时候千红也跟着张嘴,哈,哈,哈,哈,往桌子上或者地板上扔出附和的笑声,尽管多数时候千红不知道她和阿棉在讲一些什么不健康笑话。

  但是千红不笑,这件事很大,段老板招招手,千红像一只能听懂主人呼唤的大鹅一样倔着脖子走过来,她换了新鞋但走得很不利索,老张以为她要跌跤。

  “怎么啦?”段老板声音温柔。

  千红张口结舌,有点儿不敢正视她,低着头把下巴往胸口杵,小辫子支棱起来撅起两脚,红头绳挽出好俏皮一个结,蝴蝶结的长尾垂在颈边——千红越低头越像鞠躬,可就是不说话,艰难地在她面前僵了一会儿,抬起一张担忧的面孔。

  “我妈来了。”

  段老板好像被这四个字吓了一下,往后仰仰身子,低头瞥千红的反应。

  “我弟弟跟她说了我们的事情,”千红说完,急着去摸辫子,摸了摸感觉主意回来了,抬头看不声不响的段老板,“我跟我妈说——”

  “不要跟她承认这件事。”段老板止住她的话,拽出抽屉里的烟盒,手指轻佻地拨弄着她自己卷起的烟卷,给千红留了余地。

  “我承认了。”

  烟盒没拿稳,那些烟险些给倒在桌子上。

  老张承认千红不是凡人,那颗头坚硬顽强简直是新社会一柄尖刀利刃,说出去关系亲密还好,稍有闪失就会被抓起来。千红真是能说出来,也不知道是愣头青还是无所畏惧。

  姓段的女人当然也不在乎这些,姓段的翻出旧历史也得坐牢,坐牢就像青天白日下的公道,她自己都做好觉悟万一某天在河边走湿了鞋,也不在乎多增加一两件罪状。

  但千红没什么污点,承认这件事就是给一张大白纸上尿个大黄点子,洗净了还带臊味,是一辈子的污痕。

  “我妈打了我一顿说让我搞对象——”千红好像开了闸,把沉积了一个月的事情吐出来,“这次来,她问我改了没,找没找对象,我说我改了,我还没找见对象。”

  段老板很欣慰地看看她:“瞒着是好事。”

  “然后周晓东来了,他好像我妈亲儿子似的献媚,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说,他是我男朋友,我说不是,我就出来了。”

  千红像一只河蚌,在她妈妈的熬炖和沥干下,终于吐尽了肚子里的泥沙。

  段老板还没有回应,千红低头提起鞋跟,的确出来得急,没跑掉鞋已经是千红心疼新鞋的勤俭持家。

  她吐完了今天的情况就像给段老板扎了一针,但这针就像趴着等老中医针灸,左一针又一针,她到现在还是没弄明白那叔侄二人纠缠千红的病根所在。

  阿棉的第二个电话来了:“老板你得来了,第二件事情,有个女的非要来卖,她男朋友不让,然后不知道怎么个口角争斗,男的和那些混混打起来了。”

  尚未开口,千红已经完成任务似的松了一口气,小跳着出去了,看起来是回到废品站等记者来接,但是思绪太多她一时半会儿说不出人话:“田震那个嗓子,真是刀枪不入的歌喉啊。”

  “老板你疯了吗?”

  “我这就去。”

  老张忧心段老板是和谁闲着扯淡不管千红,但他管不着,思来想去主动请缨去陪着千红录节目,想来不会出大事。今天他本来是有一批货要运,段老板首肯他就奉旨磨洋工,进了废品站第一眼,周晓东靠着车门精细地往领口喷了喷香水,讲究地别起袖子才走到另一边和一个村里女人说话。

  村里女人看起来心宽体胖,比一般人宽了半圈,但所幸并不过分,宽得还可用丰满形容,头发苍白,眼睛有神,他一看就看出这位大姐不是准备说媒就是准备抱孙子。

  再一看,千红的五官绝对脱胎于这位大姐,那大眼睛和圆脸,还有一脸正气的平平展展的眉毛。

  千红妈一高兴就会眉毛起舞,她的眉毛是脸上的情绪晴雨表,生气皱眉头和高兴抬眉毛的幅度都大得夸张,但她平时一贯维持农村妇女的木讷和矜持,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今天手里捧着报纸,头版上她的闺女钱千红和一个她认为的大官握手合影,两个人并排站着,让她穷寒的脸蓬荜生辉。

  这短暂的光荣足够让她暂时忘记千红的离经叛道,她从周晓东手里拿过报纸叠成疙瘩,放进手边的小包袱里。记者过来询问她是怎么培养出这么一个可爱的人,她结结巴巴地说千红念书的时候她每天做饭,千红中午回家揭开锅就有饭。

  千红顶着两个辫子之外的小揪揪过来,但记者嫌弃她发型洋气,三下五除二给她抹乱发丝。千红没想过自己早上随手揪起两个旗杆似的揪怎么就洋气了,当年被嫌弃土的场景历历在目,任由记者弄乱她的头发变成清汤寡水带辫子卷出来的波浪,司机抽够了烟,摄影师拍够了素材,抬抬手,喊千红上车进城。老张早就用几根烟收买记者,自诩是千红经纪人,在车上等她。

  隔着玻璃,千红看见周晓东俯下身子对她妈说了点儿什么,逗得她妈妈直摆手。后来她才知道周晓东说婶子我带你去电视台吧,她妈妈极力摆手不行不行我去了丢人现眼给我姑娘掉份。

  女主持人在录播厅补妆,等见千红了亲切问候她几个问题,千红还没张口,女主持人已经递过了稿子,一条条都写好了,主持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识字吗?不行我找人一字一句教你。”

  她低头看,假装自己没听懂普通话。

  旁边一个记者说:“她认字,她念过初中。”

  女主持很快就掩饰了自己的尴尬,笑着说:“哎呀真看不出来,没想到你还识字呢。”

  或许她是特意就要嘲讽,千红并未理会。电视台人来人往,闲言碎语难免钻进耳朵,说她上头有人,蓄意包装,说她假清高,说她什么的都有。

  她以为录节目是个新奇的事情,没想到不是,只是假采访的升级版,她很快就适应了,直到主持人拿来一封说灾区儿童写给她的信。

  姐姐你好,

  谢谢你寄给我们的衣服,这些衣服真好看。我们一定好好学习,长大了去平都看你。

  落款是三年级谢小红朱丽芳等等十来个孩子的签名。

  千红没想过还能收到个这,反应之外,一时间有点儿感动。

  编导说:“快特写,拍她眼珠子,她快哭了。”

  千红没哭出来,翕动了下鼻子假装了一下,皆大欢喜。

  之后又转去电台,转去另一家报纸,市区的报纸象征性地来采访,在豆腐块上挤上了她这点儿微不足道的事。

  这件事暂时落下帷幕。老张甚至也没想过怎么这么容易,他来回询问那些记者还要不要再干点儿别的,记者说行了这又不是杀人放火,能报道出什么,根本没人看。县城人看报纸就爱看杀人放火,尤其感情复杂的情杀最是扣人心弦。千红这种正能量青年代表寡而无味,在茶余饭后就是被吐出去的口水。

  “不知道周局到底想干嘛。哎,你觉着呢?”老张询问千红的意见,千红心里提着一口不安:“我不知道,我心里很难过,做了亏心事。我不知道为啥……我想和段老板过日子就犯法。我也没害人。”

  “现在你的思想已经具有相当的高度了!”老张竖起大拇指,表情认真得让人觉得他在开玩笑。

  她不想说这些,一个人走回废品站。

  路上碰见了褚石头和一个女孩,其实她认不出那是褚石头,鼻青脸肿满身是血,被女孩拖在肩头,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走,两个人边走边哭。

  女孩说:“你怎么那么傻呀,我去卖咱们就有钱了咱们就能去北京。”

  “不行我不让你去,我能挣钱我能过好日子。”褚石头的声音吸引千红,她站在路边看这对小情侣挪着步子走,褚石头低着头没有看见她。

  再走两步几个小混混互相搀扶浑身是血,龇牙咧嘴边走边吸气。

  千红站在电线杆旁边让路,小混混没好气:“看什么看?”

  走出这条街,按摩店几个小姐正走出来站在门口哭,头发乱糟糟的,你摸我的头发,我摸你的项链,像是生离死别哭得稀里哗啦。

  有一个工厂的年轻人得了脏病开始恨这个社会,于是想出一招损招进了按摩店今天一个小姐明天一个小姐,偷偷掉换安全套,发誓死前要直接传染一百个人。一百个小姐每天接客数量巨大,久而久之他一定能用这个腐烂的病毁灭世界。

  年纪很小,十八岁,长得还很帅气,是女孩子愿意扔下智商扑上去的水准。

  他被抓在按摩店附近,段老板扬手给他两个大耳刮子。年轻人疯了似的大笑:“你传染了!你得病了!哈哈哈老子不怕!你碰我你就会传染哈哈哈!”

  于是她又给他一个大耳刮子,喊来吴浩,吴浩说他嫌脏。

  “那就给黑老四他们吧,他几个小弟得了病,看他处置。”段老板说这话的时候阴森森,笼起火点烟,年轻人大笑着癫狂起来,他彻底疯了。

  得了病的小姐一一回忆接待了什么客人,她说赶紧去医院看看吧,等老张回来一并拉走。

  千红只看见小姐们出来坐在老张的空车上依偎着哭,段老板在门口右手捏烟吸得很凶,远远看见街这头的她,掐灭烟扔在垃圾桶里,冲忙碌指挥人收拾一团狼藉的阿棉要了张薄毯子披在身上。

  千红走近时,黄昏流淌出一片金黄的余晖,按摩店的地板已经被水洗过,看不出血迹,发生过悲剧的现场平静地被水厚涂,一层又一层。

  “你的左手怎么了?”千红想抓起来看,薄毯子没遮住左手,手心一道狭长的伤痕,指间血渍未干。

  “她和人赌,上去握住刀刃了。”阿棉漫不经心,像是在说:“她吃了一块饼干。”

  不知道为什么,她记性那样好,想起她拿花瓶砸女人的头之后在书店相遇,女人的手上也是缠着纱布。伤痕永不遗忘,旧伤过去又添新伤,永远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

  “包扎一下,没有很深。”段老板伸出左手给她看,苦笑两声,“是你的相亲对象是叫褚石头吗?他经常去旅馆找女人,我看见他很生气,做了一点冲动的事情。”

  “行了行了,老板你干不了活能不能一边瘫痪去,我还在这里辛苦,你没死就去医院。钱千红你怎么眼里看不见活的,过来,地毯就你扛得动。”阿棉打断千红泪眼婆娑的预兆,千红忍着哭跟着阿棉干活去,进了门,阿棉发出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的低声:“千红,不要哭。”

  她憋回眼泪:“我很难过。”

  “不要让她看见,”阿棉拍拍她的头,扯着嗓子大喊,“捏着那头扛起来!你们一群腰软肚硬的懒蛋!用力推!”

  从窗户望下去,清早六点多时出外找活干的人就像被高低错落的房子屙出来的几颗屎,很快地滚到了视野边缘,随即被扔在各个地方给老板创造剩余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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